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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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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燈

熙和十七年的冬,雖極冷極寒,卻被這將近年關的京都城中滿目如烈火般的明艷錦繡之色隱去了幾分蕭索寂寥。

長街已覆薄霜,銀鉤懸於沈沈天際,又於那薄霜之上散落細碎晶瑩。

一陣急蹄之聲掠過,踏雪落痕,留下深深淺淺的墨點。雪瓣被冬夜裏的寒風卷過,星星點點落在那隨駿馬疾馳而凜冽飛揚的鴉青披風,隨即化為滴滴晶瑩,融於雲白繡線勾勒而成的斑斑竹葉。

冷而清,寒而涼的夜色極襯那驅馬之人眉目之間隱約的沈靜,玉白月色恰到好處在那人頰上散開,描摹出他的輪廓,又映過那深邃雙眸和蹙起的眉。

揚鞭之聲和嘶鳴之聲回蕩在長街上空,及要追上前面那匹奔馬時,卻見那馬上黑影一閃,棄馬而逃。他眉頭一緊,立時躍下馬去追。

及至烏水河畔,那黑影側身一躍,落在一只剛剛靠岸的烏篷甲板之上,那船家前腳剛踏上岸,後腳便已懸於半空,身子不由得向後一傾。船家驚呼,卻又在頃刻間被另一個黑影輕輕一撈,送到岸上,船家兩腳一軟便暈倒在了地上。

烏篷甲板之上已生生多了兩條黑影,小舟搖搖晃晃,被那兩條黑影的打鬥之力和水波翻湧之流推著向河面更開闊處漂去。

面前這黑影著實難纏,而且出招陰狠,招招致人要害,更兼著是個左利手,一直挾制著他,讓他每一招都要損上幾分力道。他卻已不想多纏鬥下去,今夜他自城南追捕這牽涉京官命案的要犯,一路連追帶鬥,及追至這烏水河畔已是精疲力盡。

又交了幾回手後,他開始漸漸摸清那人的路數,於是出手更準更穩更狠了許多,黑影見他似是找到了機竅,出手也便更急更快更毒。及當他要控了那黑影命門之時,卻忽見夜色中幾道白光閃過。

他側身一躲,那人也便順勢閃了身,及當他再出招時,卻不想那人故技重施,忽然他身子一倒,眼前落下血滴與水滴,之後便被那寒冷河水沒過了頂。他用力一掙,浮出水面,黑影已不見了蹤跡,甲板之上只有一雙手懸在半空,正對著自己的方向。

“……姑娘,你推錯人了。”

這一夜已是力倦神疲,方才中了那人的鏢,之後又被推到這刺骨寒水中,將才的那一掙已是用盡最後的力氣,此時腦中混沌,身上也立時軟了下去,不自覺地便向下沈。忽聽得一霎落水聲,之後便覺自己肩頭被緊緊抓住,隨後又被一陣柔軟擁上,他微閉著雙眼,隨著那柔軟在這水中漂浮。

及上了甲板,他才緩緩睜了眼,那女子正側對著他劇烈地咳著。

本就是寒冬時節,今夜又落了雪,方才自己都覺得那河水刺骨,更別說眼前這個單薄女子了,他伸手取了方才上了甲板後便解落置於船艙內的披風給那女子披上。

女子攏過披風,偏頭向他頷首道謝。

月色裏,他看見那女子的側臉,看見水珠順著她額前發絲滴落,白皙肌膚在寒夜裏被襯得愈加蒼白。

就在那一瞥之後,他微微一怔,隨即便轉開了眼,一轉眼間卻覺面前籠過一層朦朧的黑。隨即腦中天旋地轉,轟然倒下,墜入夜色前的一霎間,他看見那女子的眼眸。

清淩淩的眸子映著河中之月,空靈明凈。

之後便是無邊無際的黑。

等他再次睜開眼時,看見的已不是天,而是船艙藤編而成的拱頂。他撐著船篷內壁坐起,緩了一緩,又擡了擡胳膊,忽覺肩上之傷已不再刺痛,低頭一看,傷口已被包紮好。恍然間又想起那雙眼眸便四顧去尋,那女子卻已不見了蹤影。

他起身出了船艙,站到甲板上,發現烏篷已靠了岸,遠處天際已泛起魚肚白,他垂眼望向河面。

河面之上,只餘浮雪飄落,轉瞬消散,只餘薄冰輕飄,映照孤月。

一切仿若幻夢一般遙不可觸。

而今恰似舊夢重溫。

在那冰涼的手觸及那女子溫暖掌心的一瞬,他忽覺一陣暖流湧過四肢百骸,雖狼狽十分,卻仍一笑:“姑娘,你又……”

撲通。

那女子又猛得一松手,於是那拉人出水的力便全然還至送人入水的力道上,女子也似是驚了一下,又迅速將那人的手握緊。

及至這一番折騰後,他終於平安上了舟。

他一面去擰濕了的衣服,一面擡頭看著那盞轉鷺燈笑道:“這燈謎出得真巧。”

對面的女子雖不答話,卻能從那眼神中看得出萬分歉意。

他朗然一笑:“不妨事,水不冷。”

女子看著面前這個濕漉漉的倒黴鬼,湧著萬分歉意的眼中又浮上了幾分柔軟,便解了身上的鬥篷,遞予面前那倒黴鬼。那人也不推卻,接過披到身上:“多謝姑娘。”

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麽,他站在舟中向河面環望一周,才遠遠望見那只浮在河面上的小老虎,雖看不清楚,卻也知大概是兇多吉少了。

女子也看見了那已於水中沒過一半的虎頭燈,於是向他道:“公子,那燈可是你的?”

他鄭重點了點頭,卻又笑道:“準備送給我的小侄女,眼下看來卻是交不了差了,不過不打緊,年年元夕,年年都會有的。”他雖這般笑著,語氣裏卻流露著萬分惋惜,眼神裏那極盡可惜之意也飄向了對面之人。

只見那女子向自己施了一禮道:“是小女子莽撞,壞了公子的東西。若公子不嫌棄,小女子或可替公子再做一盞,只是手藝不佳,只能勉強讓公子交差。”

聽得這話,他立時笑得眉眼彎彎:“若能得姑娘相助再好不過,那在下便先謝過姑娘了。”

跟著那女子於這舟道之上走了一段後,他似是不經意道:“前些日子也是在這烏水,在下遇見了一個人。說來也巧,那人也誤推了我入水,又救了我,卻在我昏迷時不告而別。我還想當面謝她一謝,只因不知她名姓,便一直未得機會。今日得見姑娘,一時又想起那日之事,覺得與姑娘甚是有緣。”

“公子這話說的倒也有趣,什麽緣?落水之緣麽?”

“是,也不是。一是因這落水,二是因在下覺得姑娘你與那日見到人很像,所以覺得有緣。”

“緣之一字,可喜也可悲,公子方才說的這緣卻是極悲的,還是莫要結才好。”

“可在下卻覺得這緣上加緣,負負得正,倒是樁妙事。”

女子不再說話,只慢慢走著,他便也不再言語,只跟在那女子身後。

這一路花燈相映,月色卻不減半分,水面溶著月與燈,泛著細碎粼光,倒映著那女子的窈窕身姿,亭亭如風荷。

及又走了一段,兩人便沿著舟道上了岸,女子停了步,轉身遞給他一塊帕子。

“把眼睛蒙上。”

他怔了一怔,看了一眼那女子手上的帕子,又看了一眼面前之人。

卻見女子又接著說:“規矩。”

他“哦”了一聲,隨即接過帕子蒙了眼。

見他蒙上眼後,女子又拿出一段錦帶遞予他。

“夜裏路難行,公子請拿好了。”

她牽著錦帶的一端,他牽著錦帶的另一端,一前一後,緩緩行於這元夕月下,行於這燈火之中。

***

當他將帕子取下時,發現自己已是身處滿堂花燈間,比之方才那武記燈鋪的正堂還要奪目耀眼,滿眼望去皆是華光流彩,繽紛綺麗。

若說方才於那烏水舟上是在落塵星河之上漂游而不知所歸,那麽此刻於這滿簇花燈間便是在仙境瓊宮之中徜徉,迷途不知返。

正當他驚嘆於這滿堂花燈時,女子卻已取了宣紙、竹條、線繩、排筆並朱砂、石青、藤黃、墨黑幾色顏料一應工具至案上。

“在下今日當真是開了眼,漲了見識,小小一只花燈,竟也需如此繁覆之材。”

“縱是再簡單的物件,也需得一番功夫制得。只不過,眼下這擺出來的陣仗大,最終的結果恐怕卻擔不得這大陣仗,只願公子莫要笑話才好。”

“姑娘說笑了,在下連這皮毛都不曾會,如何取笑得了姑娘。”

女子淡淡一笑,便取了竹條開始搭骨架,竹條彎折盤旋,交錯相連,線繩飛揚纏結,緊覆其上,不多時便顯出了大致輪廓。她將那骨架放在案上,隨即起身取了些面粉和清水倒入一旁的吊鍋中,生了火後便拿著木勺緩緩攪動那小小一鍋。

在一旁看了半天卻也插不上手,及至眼下這熬漿糊的工序,他卻是能做來的,便走到那女子身側,道:“其他的我幫不了忙,這個卻能幫姑娘一二。”

女子點頭讓了讓,他便接過木勺,順著方才她攪動的方向繼續攪了去。

通紅火舌舔著那焦黑鍋底,升起騰騰熱氣,鍋中“咕嘟咕嘟”翻湧著,漸漸溢出香氣。

在那繚繞蒸騰的白霧間,他微微偏頭看向正在裁剪宣紙的女子。

一層薄霧,一層面紗,便將她籠罩在那蒙蒙雲煙裏,讓人看不真切,唯有那雙眼眸,依舊在這繚繞雲霧間清澈空靈可溶月。

這半個多月來,他一直在尋她,只是始終沒有尋得。

那個雪夜後,眼尖話多的況甫寧發現那件被他視若珍寶的披風不見後,便來問他,他本可以將她的樣子告訴況甫寧,如此便能快些尋到她,尋到那披風,可他卻只是胡亂搪塞了過去,縱是況甫寧不依不饒,他也未曾吐露半分。

那披風對他來說是極重要,極珍貴的。

小時候,他曾見大哥身穿披風,策馬而奔的模樣。

他很羨慕,羨慕馳馬之時,披風乘風飛揚,凜然自威。

於是母親便為他制了一件披風,繡了他最愛的竹葉。

母親說,等他長大了,便能像大哥一樣,攜披風馳騁山河。

那夜於烏水之上,他見她落水後的單薄蒼白,一時不忍便取了那披風為她披上。

後來他尋她,起初是為了那珍重的披風,後來腦海中卻時常出現那陷落黑暗前最後看進的眼眸。

那般純澈明凈,將一抹月色溶於流波,極柔極美。

於是他想要尋她,只是為了尋到她。

他看著那霧氣中的清澈眼眸,心頭早已因那綿綿密密的思緒糾纏而潮濕黏連,忽覺手中木勺也沈了許多,便見那漿糊已然熬成了。他偏頭輕輕一喚:“姑娘,好了。”隨即便取了一旁的碗將漿糊盛出,端到案上。

兩人於案前相對,靜候那碗中之物覆上涼意,靜候那自碗間飄然升起的白霧散盡。這般等待,漫長而綿綢,仿佛那白霧並非散盡於這靜夜,而是散盡於他心頭,卻又燃起一點心火。

“姑娘如今在這堂間怎還戴著面紗?”

女子一面裁剪著宣紙,一面應道:“前幾日染了風寒,如今還未好利索。”

他一時想起身上還披著她的鬥篷便忙解了去,起身走到她身側,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只向她道:“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快些披上,莫要因我再遭罪了。”

女子接過鬥篷卻只將它放到一側,接著去裁宣紙:“哪裏就這般嬌氣了,公子快莫要多心。”

一時說著話,那宣紙也便裁剪好了,女子便又取過排筆和清水開始調制顏色。

他只好又回到案前靜靜地看。

她一手輕輕握著筆,一手輕輕點著水,動作和而緩,沈而穩,及至那眼眸裏也多了幾分深深的靜。

他想要打破這黏稠的靜,卻不想打破她眸中的靜,於是便凝望著那面前白霧,期盼這等待結束,卻又害怕這等待結束。

一陣風過,堂間燭火暗了暗,女子從案上的一只匣中取出一根針去挑燭花。

一瞬銀光間燭火燃得更盛了些,搖搖燭影浮動滿堂花。

漸漸,碗中已不再升起白霧,女子用手試了試那碗的溫度,又用木勺舀了一勺,仔細看了看又放下,接著取了一支細毫排筆沾了那漿糊塗於骨架一側的竹條之上,又取過一張宣紙。

他微微向前一傾,用手輕輕穩住骨架。

“我幫你。”

女子淡然一笑,將方才比照骨架裁剪好的宣紙覆在上面,又用指腹在竹條與宣紙相接的部分輕輕捋過。

竹條與宣紙於那白漿凝結的片刻彼此融合黏連,二者僅憑那薄如蟬翼的一絲相連,卻凝著而堅。

在那滿堂花影浮搖裏,女子取過一支排筆沾了顏料於那燈面之上勾勒、描摹。一點一勾,一染一擦,起承轉合間繪就靜夜芳華。

及當那燭火又暗了一些時,女子手間的那盞虎頭燈已栩栩如生,她莞爾一笑,將那燈遞予他:“好了。”

他接過花燈看去,恍惚覺得眼前這花燈與方才落水的那一盞有些像,雖則燈形還有燈面的樣式不同,可細節之處卻是一樣。他眉頭一動,心下飄過一分猶疑,隨即卻又面色朗然,笑道:“多謝姑娘,這燈與方才落水的那盞很像,甚至更甚些。”

“公子說笑了,小女子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看這虎頭燈甚是靈動可愛,我那小侄女定然喜歡。”

他把玩著手中花燈,又環顧這滿堂花影,半晌才道:“姑娘好像對這裏很熟悉,是與這燈鋪老板很相熟嗎?”

“公子怎知這不是小女子家中後院。”

他看著那女子柳眉下的一雙盈波之眸,輕聲一笑:“在下雖與姑娘相識不久,卻也看得出姑娘家中教習甚佳,故而又怎會帶一個陌生男子夜半入家中後院?”他頓了一頓,接著說,“而且,姑娘的花燈雖制得極好,卻能看得出並非常做,所以在下才有此一問。”

“公子既已猜得,夜深了,也不便多打擾人家。”

他起身取過將才那方帕子,見面前那女子似是怔了一下,於是便將帕子舉起笑了笑:“規矩。”及將那帕子頗為熟練地蒙好後,又非常熟練地伸出了一只手,牽住她遞來的錦帶。

兩人仍是一前一後,她牽著錦帶的一端,他牽著錦帶的另一端,緩緩行出這滿堂花影搖曳,行至那瓊瓊月影。

當他再次將帕子解下後,又望見了那數裏連綴的燈火。

女子向他微微一施禮,輕聲道:“小女子與公子於這烏水相逢,也便於這烏水相別,算是有始有終。夜色已重,小女子便先告辭了。”

女子話音剛落,擡步便要走,他輕輕一攔:“姑娘的‘有始有終’是作今夜落水花燈的終,還是……”他眉頭一揚,看向她。

女子微微轉身,淡淡道:“落水花燈之終,萍水相逢之終,縹緲悲緣之終。”

話音落下,便繞過他攔在身前的手,默然融進那月色暗影。

身後,數裏燈火一霎寂滅,空餘暗波微漾。

他立於烏水河畔,望著那滿目的黑。

落水花燈之終,萍水相逢之終,縹緲悲緣之終。

那女子分明記得,卻有意回避,卻以這決然作結。

他緩緩擡起手,閉上眼,沈入一片漆黑。

又是一場夢將盡。

於雪夜初遇的烏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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